2008年5月23日 星期五

莫欺水 一個海洋的故事【聯合報/方力行】

就在我努力在墾丁吐泡泡的時候,傳來了八名潛水人在七星岩失蹤...
當天,我接到了一堆電話前來關心我還在不在,還是這是鬼來電=''=
甚至有人跟我說,潛水這麼恐怖,你不要潛了。
這聽在耳裡,實在跟以前爬山那時一樣。
只要有何意外,立刻就被勒令禁止。

其實,世界上哪種活動是不會有危險的呢?
往往會有意外就是因為輕忽了,
不久前,就看到海生館方前館長寫了這篇文章,
真是心有戚戚焉,
希望想學潛水的,
不要被嚇到打退堂鼓,
也希望大家作任何休閒活動時,都要小心謹慎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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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欺水 一個海洋的故事 【方力行/聯合報】 2008/05/13

墾丁外海的七星岩驚傳有八位潛水人失蹤,非常幸運的在漂流一天半後,在遙遠的台東外海獲救。同一海域幾年前也漂走了六名潛水人,找回四位,兩位仍然音訊渺茫,專家推測應是洋流惹的禍,但是沒有重建事發經過之前,誰也難知道真正造成事故的原因為何。小時候老人家教導:「欺山莫欺水。」原因就在於水的變幻莫測,任何時間都在改變,難以掌握,若無十分準備,九分應變,一分運氣,實在不宜掉以輕心。我長年與水為伍,多次與出事擦身而過,不是不怕,卻更因此而陷溺於海洋世界中所蘊含的豐富知識,絢爛生命,奇幻景觀,和追尋未知的挑戰,難以割捨,或許這也是所有熱愛海洋的朋友們的心聲,但是儘管愛到骨子裡,「充分準備,冷靜應對,傳承經驗,但心甘情願的面對無常」,是必須有的心理準備。

我第一次察覺海流能將潛水人無聲無息的拉向死亡的深淵,是在民國66年的冬天,那時候只有不到兩年的潛水作業經驗。當天和我一起出海的是花長生先生,他現在早已是國內知名的潛水攝影家及訓練潛水教練的教頭,但當時卻是比我還資淺的楞頭青,兩人都是中央研究院動物研究所張崑雄博士實驗室中的研究助理,執行台灣全省人工魚礁的調查計畫。當天是從基隆的望海巷漁港出海,打算去到港口東北方航行約3.5海浬處,一座水深七十五至九十呎深的人工魚礁投礁區作業。

冬天的北海其實很冷,海面東北季風強勁,氣溫大約十四、五度,但是水溫較高,約有十八、九度。那時候還沒有全球衛星定位系統(GPS),都是靠船長以目視標定附近海岸的山頭找下水點;我們則在船上依據潮水、船位、深度、作業目的及估計水下魚礁可能的所在地點,先擬定潛水工作計畫,然後才入海,照表操課,以策安全。

在大洋中潛水,船通常不會下錨,而是由船長依據我們的潛水計畫,及看著海下潛水人呼吸時所冒上水面的空氣泡泡,追著在海面打轉,一有人浮上來,就馬上接起來,免得漂走。這裡其實有幾個潛在風險,第一:水中的氣泡在有風浪的天氣時是很不好追蹤的,一方面是海浪本身白花的干擾;一方面是船在海中必須要開機前進,往往是過了頭再轉回來找;更糟糕的是層層海浪本身就會形成重重屏障,讓搜尋者的視野非常有限,往往連已浮出海面的潛水人都不容易看到,風浪愈大,影響愈嚴重。

第二類風險則是海洋本身的變化,因為海水有時會分層,加上風吹、潮汐、地形等的影響,海洋表面洋流的方向和水下的水流方向往往是不一樣的,潛水人在水底吐出來的氣泡,在上升過程中因為不同的水流,扭東轉西,海面的船隻就算緊追著浮上水面的白沫,其實和水下的人早已南北分途了。這個現象,在水愈深,地形愈亂的地方,愈容易發生。

我和花長生是在漲潮即將漲滿,約四至五級白頭浪,陰天,中午11:00左右下的水,他負責攝影,我負責各項科學資料收集。我們都知道在漂流式大洋潛水時,下潛的速度愈快愈好,因此一落海打個手勢,就以倒栽蔥的姿勢直直向海底潛去,如此到達海底的位置,才會跟海面上的定位點差距最小,但是心理負擔也較大。因為船潛下海時底下是一望無際的深藍,四周也全是無邊無際的虛無景象,雖然明知下面終有個「底」,但是要一往無前的向深海衝,同時又要快速做耳鼻腔的平衡,還是很堅強的決定。

我倆大概不到一分鐘就潛到海底了,時近晌午,二十幾公尺深的海下還滿明亮的,四周都是覆蓋著薄泥的沙泥混合地,中間有些底 棲生物鑽的洞穴,雜著幾株旋鰓蟲張開的羽狀鰓絲,當有人靠近時就「咻!」的縮回到管子中。我瞄了一下羅盤,依照既定的計畫開始尋找魚礁,不一會兒就看到遠處有幾個零星散落的一立方公尺水泥礁,這種礁體若沒有多量聚集,在平坦開闊的海底聚魚效果並不明顯,大半只是一些小型天竺鯛類的魚類。不過今天礁體上掛了一條長長的東西,不知是什麼。游近一看,原來是勾在礁體上的底層流刺網,這種網用鉛塊或重物壓在海底,大約只有五十公分高,但是一片一片連接,可以長達幾百公尺,我們看到網上沒什麼魚,但是纏住了許多螃蟹,都是沿海常見的梭子蟹、鏽斑蟳、花蟹……才忽然明白北部漁市場的海產螃蟹,除了拖網以外,有不少是用這種方法抓來的。不過這些網子已被廢棄在海底,漁民再也不會收取它上面的螃蟹了,但是螃蟹一樣會繼續被纏住呀!直到牠們餓死嗎?我們心中非常難過,就匆匆將魚礁裡的魚種和其他生物做了紀錄,並將這片棄網上餓得奄奄一息,用手一壓,殼下幾乎都是空的幾隻螃蟹放了。然後很快游往四周的海域中,一方面找其他的魚礁,也找找看還有沒有類似的破網,好解放纏在其上但還活著的生物。

我依著羅盤向東北游,基本上這是逆著下水時漲潮水的方向,如此做完工作後回到下潛區比較方便。我一邊游,一邊努力的看著前面的海域,有沒有網子或朦朧的魚礁影子,可是真奇怪,眼前怎麼一直有著混濁的有機浮屑,水質無法像剛到水底時那麼清明?我邊游邊想,不解其妙,忽然靈光一閃,差一點嚇得屁滾尿流,連忙跟身旁的花長生打個招呼,請他方向不變,但游得離我遠一點,讓我可以看到他全身。他不徐不疾的在我左前方慢慢的游著。因為貼近海底,蛙鞋會將底部的浮泥攪起來,可是這團浮泥並沒有被拋在身後,反而跟著他,或甚至漂到他的前面去了。我的媽呀!我們正身處在一道很強的底層海流中,但因為是順流,所以完全不覺得自己正以很快的速度被帶出去,不過被蛙鞋帶起來的浮泥因為比較輕,反而流到了我們前面。一看羅盤,這道水流的方向剛好和表層的、向著陸地的漲潮流相反,潛水人吐出的氣泡,因為和人是在同一水流中等速移動,所以看似正常的向上升,但其實升到了上層流中就會快速的被帶往相反的方向,引導水面的船隻離我們愈來愈遠。在今天這種風浪中,一條貼近水面的膠筏,船長要看到一百公尺以外海面上漂浮的兩個潛水人,真是難上加難,而我們能被接起來的機會,就更微乎其微了。

我連忙比手勢要花長生上浮,他不甚瞭解調查行程為什麼要突然提前結束,但是好的潛水夥伴,同進同出是第一要務。上得水面,四顧茫茫,已看不到船了。那個年代救生衣還沒有自動充氣設備,我們也不可能用嘴對著救生衣吹氣,背著沉重的裝備,手裡拿大大小小的作業工具,長期浮在水面實在不輕鬆;不過因為大洋深潛通常用的配重都比較輕,所以我和花長生在海上還是可以略做交談,兩人決定先中止作業,找船為要。但是船在哪兒呢?這時候海面的浪頭反而變得重要了。我看了一下羅盤,估計船應在西南方,然後就等著下一個浪頭過來。當天的海況波高大約一公尺多,因此每個波峰和波谷高差大約有三公尺左右,人在水中雖不覺得有如此大的上下,但是利用波峰將人抬起來時向正確的方向看,因為剛好在高點,視野卻會平添許多倍,找到船的機會就大增。如此試了幾次,終於在一次大浪來時,瞥見了遠處猶在轉圈子的膠筏。我心中大樂,但是知道在這種風浪和引擎聲中喊叫是白費力氣,於是一招手,兩人認定方向,一起埋頭苦游。雖然船明明就在看得見的距離內,卻也游了十幾分鐘,船長才看到我們。接上船後,他還好心的問我們為什麼游到那麼遠的地方去,這樣子比較危險!

當然危險!我們從下水到上浮的時間總共不會超過十五分鐘,已經被沖得那麼遠了,要是沒有及時參透今天潛場區的表面流和底層流流向其實南轅北轍,真要在水下待足了潛水計畫裡的工作時間,在那個深度大約是三十分鐘左右,浮上來時一定早已被流到外海去了。兩個潛水人在汪洋大海中沒有任何呼救裝備,十足的滄海一粟,終將不知所終了。

當我聽到電視中播報遇救的丁柏齡教練說,這次出事的原因正是水面流往南、水底流往北,浮出水面時接駁船已走遠,呼天不應,搶地不靈,不禁惘然若有所失。或許這篇文章遲寫了三十一年,或許應該有一個平台讓海洋給我們的蛛絲馬跡都能成為洞燭機先的教材,或許更應該讓所有喜愛海洋的朋友們在下水之前,除了做好「充分準備,冷靜應對,傳承經驗,快樂回家」的守則外,還要從心理上接受:大海的善變,生命的無常。
【2008/05/13 聯合報】

原出處:http://www.udn.com/2008/5/13/NEWS/READING/X5/4337897.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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